青山不墨千秋畫,
綠水無弦萬古琴。
秦嶺空谷留壩隱,
白冠長尾戲碧林。
秦嶺不單是橫臥的中國中央山脈,而是鐫刻在華夏脊梁上的一首無字史詩——它以山脊為筆,勾著南北氣候的冷暖分野;以云海為墨,暈著天地陰陽的氣韻流轉;連萬千生靈的絮語,都被它揉進深谷,沉成繞著巖縫轉的悠長回響。而留壩,恰是這部史詩里最精妙的詩眼,應著“秦嶺空谷留壩隱”的意趣:它不搶峰巒的雄奇,不鬧云海的騰涌,只把一脈翠色縫進秦嶺的褶皺里,像被時光磨軟的碧玉,溫著空谷里的太古靜氣,風過谷口時,都要繞著青檀樹打個轉,生怕吹亂了巖上的苔衣。
獨立山巔,方知“青山不墨千秋畫”是造物主最本真的話。這山色哪是單調的綠?初春是淡彩水墨,新綠沾著晨霧,漫過剛抽芽的鵝耳櫪;盛夏是濃墨重彩,蒼翠的林海疊著遮天的蔭,陽光漏下來,在腐葉上灑成碎金;深秋是金繡紅織,赭紅的楓、金黃的樺綴著谷,像天地鋪開的老錦緞,邊角還飄著霜花;嚴冬是素箋鋪展,雪蓋著群峰,霧凇裹著枝椏,整座山成了水墨里的留白,連鳥鳴都藏進了冰縫。流云是它的呼吸,時而為山系上輕紗,時而把谷灌滿銀濤;光影是它的筆,晨昏給山脊描道金邊,星月給林海撒把清輝。這卷帙從不要人間筆墨,卻把“永恒”刻在每道峰回路轉的褶皺里——而這永恒的底色,就是留壩空谷的靜,靜得能接住流云的影子。
俯身溪畔,忽覺“綠水無弦萬古琴”是天地最軟的心跳。清泉叩著石英石,濺起玲瓏珠玉似的脆響,彈在苔衣上又彈回來;溪流撫著卵石,淌出溫潤和弦般的綿柔,繞著樹根打個旋再往前走;飛瀑砸進深潭,擂著沉雄節拍似的轟鳴,震得潭邊的燈芯草都跟著顫。更有風穿竹海的“沙沙”,雨打蕉葉的“琤琮”,冰凌初融的“叮咚”,萬千聲在空谷里纏成線,織成無始無終的樂章。這琴師從不用檀木絲弦,只拿空谷當琴身,水道當弦,山石當徽,云霧當琴音的衣裳,彈出來的都是造化的本真,繞著苔痕古道轉,也繞著古樹枝椏上的流云轉。
留壩的“隱”,是秦嶺最詩意的留白。它不立路標在通衢,不揚名聲在塵世,只像枚溫潤的青璽,悄悄鈐在云深不知處。要尋它,得踏著苔痕斑駁的古道,撥開含香的杜若,跟著泠泠溪聲往山里走,溪聲慢,腳步也得慢。這里的時光被清露浸得軟:古樹枝椏托著流云,老藤纏著月光,連山風過竹海都要提提衣袂,生怕碰醒了巖隙里的太古夢——靜到能聽見楓香葉墜在腐葉上的“噗”聲,能數清陽光穿過林隙的光斑,光斑落在溪里,跟著水流打個轉就沒了,仿佛塵世的喧囂,連谷口的霧靄都穿不過。
就在這靜得能接住影子的時刻,一聲清越的啼鳴像銀梭破了云——雉鳴空谷!
金光轉的林隙里,靈物翩然來:雪緞似的冠羽像仙人的玉冕,墨金交織的羽衣像星輝織的錦,最是那三尺長尾曳著地,像天神揮毫時遺落的一痕墨,飄在風里都帶著光。這是白冠長尾雉,不是山林的客,是秘境的主。它時而躍上古檀枝頭,長尾劃道璀璨的弧,驚起幾片沾著晨露的楓香葉,葉尖的水珠墜在蕨類上,濺出細碎的光;時而啄巖間的野果,羽翎拂過蕨類像撫瑤琴,和著溪畔漫來的“萬古琴”音,音繞著尾羽轉;偶爾昂首望云海,冠羽迎著風顫,像跟秦嶺的太古風說話,風也停了腳聽??蛇@靈動身影,卻不像谷里的流云、林間的光斑那樣易得——曾幾何時,它是秦嶺林間隨處可見的“雪冠精靈”,如今能讓它舒展長尾的連片翠色,像被時光裁得碎了些,塵世的腳步也悄悄挪近了它棲息的秘境,連風里都藏著幾分對這份“靈動”的小心翼翼。每一聲啼鳴,都像是空谷在輕輕說:別讓這抹光,從秦嶺的褶皺里淡去。
在這里,時光卸了匆忙的殼,露著本真的模樣:青山是不朽的畫,鋪著四季輪替的肌理;綠水是永恒的樂,唱著歲月流淌的韻律;而白冠長尾雉的身影,是畫里呼吸的脈,是琴里流轉的魂,是秦嶺生態“晴雨表”——它的“不易得”,是自然給我們的溫柔提醒;它的“仍存在”,是天地的珍貴饋贈。三者融著,繪就的不僅是“動靜相契”的天地大美,更是自然譜成的一曲需要我們輕輕托住的“生命清歌”。故而,留壩早不是地名。它是自然美學的極致,是造化最含蓄的展示,是生命最優雅的寓言——是我們穿過塵世紛擾后,心里最想找的“青翠世界”,是華夏脊梁上磨不掉的青翠記憶,更是“雪冠精靈”與秦嶺的“終身約定”。守護留壩的空谷,守護白冠長尾雉的啼鳴,就是守護與天地對話的輕聲細語,守護那份藏在祖脈褶皺里、不該被時光沖淡的“與自然和諧之契”。
注:白冠長尾雉是秦嶺美學豐碑,堪稱“秦嶺第五寶”。秦嶺深幽留壩縣乃白冠長尾雉重要棲息地,堪稱“白冠長尾雉之鄉”。留壩縣建有生物多樣性博物館,高度重視物種保護,一定會在白冠長尾雉保護上一馬當先打頭陣、走在前。2025年9月19日于磨香齋。